当前位置:蚂蚁文档网 > 述职报告 > 八扇屏

八扇屏

时间:2022-05-26 18:05:05 浏览次数:

那具骸骨,是在我去接父亲回家的时候,被隆隆的挖掘机,一铲子兜出来的。当时,夕阳正沉沉西坠,醉鬼般血红的眼睛,瞪着身后浮躁的土地。突然,人群一声惊骇,几箍八号铅丝,套着一架骸骨,被铲车的斗齿高高吊起。斜晖底下,远远望去,仿佛一身手矫健杂技演员,从一串钢圈中缩身吸骨凌空穿过。有人拎着锹镐跑进工地,一个戴红头盔的人诈唬:不许哄抢不许哄抢,地下文物归国家所有!但还是有更多的人拥了进去。铲车司机把铲臂停在空中,脑袋伸出驾驶室窗,笑看底下争抢刨挖的场面。终于逐渐停了下来。司机小伙笑着问,是金簪金镏还是玉带?见面可要分一半啊!底下一个黄头盔的骂骂咧咧,是你娘的脚!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!晦气!年轻司机说,脊梁还在俺铲斗上哩,要就给你。说罢机臂一耷拉,哗啦啦一铲子土石倾泻而下。

一只骷髅骨碌碌从土堆上滚下,停在刚才骂娘人的脚下,他扬起右脚,懊恼踢去,没踢准,鞋帮擦着骷髅后枕骨。白骨就地打几个小滚儿,颜面朝上停住,瞠目怒视着踢他的人。那人竟俯下身,对着骷髅说,你娘个脚,咋?嫌我踢你?有本事你来踢我!说着又抬起脚。可是,突然又停下了,还伸手去摸那骷髅的牙。蹭一蹭,再蹭一蹭,居然如获至宝把那颗头骨捧了起来。其他人见状,又围上去,那人赶紧抱了头骨朝地基外跑。被戴红头盔的工头拦下,说,拿来!

大家都围过去看那骷髅有何蹊跷,工头说看什么看,不就俩鸡巴假牙?值得这么争抢?没屌出息!说着捏住那两颗门牙,用力拽下来攥在手心,然后将骷髅一撇说,都干活去!

做活的民工悻悻散去,围观的市民还在围着那骷髅议论。有说这个工地不时就挖出个古墓来,前几日就刨出来一座,工人们淘到不少古董。有说现在人发财梦都做疯了,今儿这事也不想想,要是古墓,怎会有八号铅丝捆绑尸骨?也有人说,这钢厂原来是小日本的营盘,说不定是死在日寇刺刀下的冤鬼。有人附和说,敢许是,你看那个高高凸起的后奔儿骨上,扎着根铁轨枕木钢钉!我和老爸看了却同时一惊,不由交换一下眼神。

这个工地,是父亲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,一座国营钢铁厂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,一直建设到八十年代末,是他一笔一画亲手设计建设起来的。跌跌撞撞,几起几落,既是一部艰难的创业奋斗史,又是一部心酸的生命履历,涵盖了他的多半截人生。一年前,被政府宣布破产了。很快,又被一个温州房地产老板低价盘下。现在,要在这个厂址上,除旧布新,建一座现代豪华休闲娱乐城,名字已经取好,叫做“天上人间威尼斯”。

那座钢铁厂,的确是在一座侵华日军的兵营上建设起来的。父母就是为建设这个工厂,从省城调到这里。这座营盘,坐落在这个三省要津城市的西边,中间隔着一片原野,原野上横着几抹村庄。跳过营盘,是一带丘陵,当地人叫作西岭。记得当年第一次踏进营盘的时候,蒿草遍地,荆棘没身,荒芜空旷,满目疮痍。高高的布满弹洞的青砖碉堡,长长的留着射击孔的褐石围墙,一排排门缺窗败的窑洞营房,都还完整地呆立着。有几截围墙上,还挂着狰狞的铁丝网。刚住进去的一段日子,时不时就撞见野兔黄鼠狼蹿进跳出。爸妈额头上,就漂浮起一层苍黄。

不过我和弟弟却不介意,我们很快就融入了这座荒芜但意趣十足的营盘,结交了一群穿着土气野性豪迈的小朋友。这片曾经的鬼子兵营,简直就是我们游戏的现成战场。尤其是营盘中央那个足有俩足球场大的演兵场。它的东北角,卧着个庞大的土丘,上面有战壕,掩体。它的东南角,趴着三部残破的军用卡车,和一辆缺了俩轱辘的美式吉普。黄绿色,锈迹斑斑,车门上的膏药旗和青天白日徽记,被砸得龇牙咧嘴。我们把这些破玩意儿视作宝贝,“打仗”的时候,能有几台真实的汽车爬上跳下,那真比铁道游击队扒火车打鬼子还要过瘾。

我们爬上车厢顶,钻进驾驶室,趴在战壕边,伏在草丛里,冲杀,狙击,打得汗流浃背,声嘶力竭,拼得刀光剑影,英勇惨烈。结局,一定是打得“敌人”狼狈逃窜,举手投降,罪有应得毙命。当然,作为游戏,最后大家都是胜利者,各自挥舞着手中武器,欢呼,跳跃,庆祝。

那时候大家都抢着扮“好人”,谁也不愿当“坏蛋”。很多时候,为了划分阵营,吵得不可开交,甚至会动起拳头。不过,更多的时候,是一对一的——锤头剪子布。还有时候,是我们的孩子王来决定每人的角色。

我们的孩子王,是二棒。二棒是配得上做我们的大王的。二棒不光岁数大,胆子也大,他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敢用脚勾着碉堡堞口,身体倒挂在空中的人。这是很需要点胆量和勇气的。仅凭这一点,二棒就征服了所有的人。当然,还有一点,我们很怕他爸,但二棒不怕。他爸每次来赶我们,只要二棒在,就平安无事,大不了,转移个阵地。

二棒他爸,就是洪厂长,当时是副厂长。

二棒一般都是正面人物,平原游击队队长,铁道游击队队长……要我给他当警卫员,或者司号员。交运当鬼子小队长。我年龄小,但是很卖力,呼哧呼哧连滚带爬。二棒命令发起冲锋,我会一跃而起,昂首跨步,一手叉腰,一手举着个洋铁皮小喇叭,嘴里发出“嘀嘀嗒嘀嘀嘀”的号声,然后大伙喊着“冲啊——”从土堆上扑下。要是二棒不在,交运就和天麟争抢游击队长,我就被迫当鬼子。所以,我不喜欢交运,二棒也不喜欢。二棒说,父子俩那对大板门牙,蚂蚱样整天唧唧喳喳,看着就叫人恶心!

可是二棒他爸却喜欢交运他爸。

交运他爸,姓史,九纹龙史进的史。锅炉房的王叔叔,叫他屎壳郎。他俩最爱斗嘴掐架。王叔叔长一脸麻点,像张石头饼。偶尔,有工人挖个坑,说,大龙,和叔叔玩个串链子。我说好。第一个叔叔说:张三。第二个说:李四。轮到我了,王麻子,我脱口而出。在场的人笑得擂肩拍屁股。我的脸立刻绯红,用委屈的眼神,看着脸庞像撒满豇豆的王叔叔。王叔叔操起火钳子,去追那些始作俑者。别的人拉住他塞给一管烟袋,把他摁在板凳上。王叔叔一边臊骂,一边装烟丝,再从炉膛里,拽出烧红的铁钎子。看着他口鼻咕嘟咕嘟挤出三朵青蓝的烟,我的皮下色素才跟着烟团一起慢慢消散。以后又有人逗我,我不再上当。我那胖嘟嘟穿开裆裤的弟弟,却屡屡拔楔子。然后,大家笑,他也跟着笑。还有其他憨豆,跟弟弟一样的。不过,也有抢着跟串的,交运就是一个,天麟也很踊跃。这时候,王叔叔就不去追工友,而是揪着交运天麟的耳朵,要他们叫爹。第一次给我挖坑,诱我叫王麻子的,就是交运他爸。我掉进了他挖的陷阱,他还笑,露着两颗镶金的大板门牙,说,你这小孩子,比不上《八扇屏》里的小孩子。我知道他说的《八扇屏》里的小孩子是谁,脸就更红了,不再叫他史叔叔,背地里,也叫他屎壳郎。

推荐访问:八扇屏

猜你喜欢